揪心的弯路与漫长的 Kintsugi
23 年底,我搬来了上海,加入了小红书的 AI 绘画团队。Midjourney 和 Stable Diffusion 模型十分强大,但对于中式审美总是欠缺表现力,这是由于模型中数据的缺少导致的,我们便致力于让 AI 能够生成具有真正东方美学的作品,平衡绘画模型的「东方主义」。不过这篇文章并不是关于产品或模型。
在 AI 创作中,用户需要向模型描述自己想要的画面内容和风格,也可以直接「引用」某位艺术家的风格以获得其特征。林风眠、吴冠中、赵无极就是被用户常常提到的艺术家,被我们戏称为「整个项目里最忙的人」。上海和杭州正巧有《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》和《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》,于是去学习了一个,也通过展览了解了他们的生平。
林风眠是杭州国立艺术院(现中国美术学院)的首任院长,也是吴冠中的老师;赵无极是吴冠中的同辈,没有直接师从林风眠,但也受到林风眠很大帮助和影响。他们三人都曾在法国留学,林风眠和吴冠中选择回国,而赵无极则移居法国,这也导致他们后面遭遇的巨大不同。
读生平的好玩之处在于可以把自己代入其中,类似瞬息全宇宙,比如 1948 年是选择回国还是留在法国;或是代入自己当下的年龄,比如看看赵无极 29 岁时在做什么。

有些经历读起来十分令人揪心。林风眠的展览中介绍到:「1966 年,六十七岁,文化大革命开始。被逼无奈将自己毕生所画的国画一千余幅浸入浴盆捣成纸浆,从马桶冲掉,一部分油画用火炉烧掉。」吴冠中也无法置身事外:「1966 年,四十八岁,文化大革命开始,自毁作品以及所藏外国画册、书籍。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红卫兵到家查抄,被禁止绘画、写作;1967 年,四十九岁,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接受批判,学习“毛著”,劳动、检直。」刚刚欣赏完伟大的作品,读到这样的经历,不禁怆然泪下。
林风眠和吴冠中都在1976年恢复创作,在 80 年代举办个展、重新获得认可和影响力。1983 年,赵无极回国探访,浙江省文化厅专门发文件安排行程,「团结争取」这位「名画家」。我忍不住想,他们三人如果见面,会是怎样的心情。
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们似乎都很单纯。巫宁坤在《一滴泪》中讲到:1951 年时,他响应祖国召唤毅然放弃在读的博士学位,从旧金山登船回国,李政道为他送行,还说了一些「不利于团结的话」,劝他留在美国。后来巫宁坤九死一生,历经磨难,终于平反。1979 年,恰好李政道从美国回来讲学,他们在北京饭店终于又见面。巫宁坤也忍不住想如果当年二人的选择置换,如今会是什么情景。
银翼杀手中,仿生人面对死亡时说出经典台词:All those moments will lost in time, like tears in rain。22 年底,三年大健康运动终于结束时,我发了条朋友圈引用这段话。但我毕竟 too young,我们的文化博大精深,其实有更高明的表述:
「我们走了一些弯路」

历史当然偶尔也会变直。林风眠吴冠中的展览在中华艺术宫,那里曾经是世博会中国馆。2001 年中国加入 WTO、申奥成功,2008 年北京奥运会,2010 年上海世博会,正好是我的九年义务教育阶段。我一直认为自己十分幸运,少年时期的环境是开放的、自信的,世界是地球村,全人类是一家人。
You may say I’m a dreamer
But I’m not the only one
其实这次变直的时间没有很久。1992 年南巡讲话,这之后才是真正确立改革开放;2022 年底尘埃落定。从 1992 到 2022,黄粱一梦三十年;与我天朝上下五千年历史相比,不过一个水漂。
历史性癖独特,变弯又变直,生活还要继续。只是我怀念那个年代激扬的精气神,我们相信古老东方正在接受现代化的春风,我们相信戮力同心而不是东升西降,我们相信明天会更好。我忍不住唱了出来:
让我们的笑容
充满着青春的骄傲
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

00 后实习生一脸茫然,眼里只有对大编制的渴望。
2008 年的夏天过早结束了,我很怀念她。

可能是老了,最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,弄丢的手套,被霸凌的同学,少年时的失落和迷茫。我记起很多久远又生动的片段,原来他们一直都在大脑深处,并没有被遗忘。
上个月去看了娄烨的《一部未完成的电影》。我一直为自己没打疫苗也几乎没被封控而感到自豪,但看到电影中疫情初始暴力强制封控的片段,依然忍不住哭出来。我想起 20 年 1 月底焦灼收集信息决定是否应该回家,想起提前回到北京空旷如平壤的街道,想起印度朋友送我的 N95 口罩,想起李文亮医生的去世,想起那晚社媒上山呼海啸。
12/13晚上和朋友吃饭,聊到疫情,发现原来这天刚好是健康码停用三周年。我们重新打开 ilovexjp,已经忘了怎么用,听到「绿码,核酸一天」后放肆地大笑,然后一起陷入沉默。
结账离开,才发现旁边墙上画了一幅画,写着
During the epidemic, all the villages were sealed off.
My mother gave me a roasted sweet potatoes through the barbed wires.
This painting depicts my mother planting sweet potatoes.

我们走过的弯路又何止这三年,朋友和我历数不正确的记忆,并给他们取了一些诙谐的名字:
- 1957 大左拐运动
- 1957~1961 大生产运动
- 1959~1961 大节食运动
- 1966~1976 大健身运动
- 2020~2022 大健康运动
这些记忆、创伤一直都在,你以为忘记了,你会在某一天突然想起,大哭,大笑,然后沉默。
我发现知识分子们真的很少读历史。美国的友人在考虑回国发展,问我建议,我向她推荐读一读《Life and Death in Shanghai》。作者郑念女士是一位真正的淑女,她受过良好的教育,思想独立品味优雅。但因为海外生活经历和特殊的工作履历,在文革中被视为”反革命”,遭受了长达六年半的监禁和迫害。在这漫长的岁月里,她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梅平,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和折磨。即使身陷囹圄,她依然坚持内心的正义,保持卫生和体面的生活,尽力照顾身边更弱势的受害者。

印象深刻的一个情节是,红卫兵冲进她家中,砸坏很多古董。她忍住心痛,用他们能听懂的语言阐述古董的价值,据理力争,只求保护这些文化遗产。平反后,政府发还剩下不多的藏品,她全部捐给上海博物馆,心无挂碍,远赴重洋,安度晚年。
日本有独特的金缮工艺 (Kintsugi),用金漆修复破碎的器皿,不掩饰裂痕,反而让它们成为器物历史的一部分。修复的部分因为特殊的工艺,会比原先更加坚固耐用。
2025-02-18,完美的日子
我们没法儿丢弃已发生的历史,弯路造成的裂痕一直都在,仓皇遮盖的白布下是无数依然破碎的心和信念。总看到有人抱怨长辈对于剩饭剩菜的执着,放坏了也要吃,可是对于经历过大节食运动的人而言,「粮食」这两个字的分量是完全不一样的。换成「灵魂对自由的渴望」也许就能理解了,确实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/大跃进/文革/广场/ whatever-the-fuck-u-name-it。
吃饱饭、自由晒太阳原本不是什么难事,茫茫宇宙中,地球就是被眷顾的那颗星球,地球什么也不用做就有取之不尽的太阳能;智人就是被眷顾的物种,智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收获果实。天气好的时候,公园走走,晒五分钟太阳,自然会心生喜悦,由衷赞美造物主。人类凑在一起,原本应该是神担心人造出巴别塔,可现在却连饭都吃不饱、小区都出不了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。东亚土地并不贫瘠,也许是这一带的太阳太多了吧。
一代人终将老去,一代人的创伤也许会被抚平,也许会埋进土里,无论如何,都需要漫长的时间。时间能抚平一切,隔壁牢日失落了十年/二十年/三十年后,也终于重新进入增长轨道,无它,扛鼎的那一代人出清了:那泡沫时代,我爽过了;那该还的债,我还清了;Stay with me~ ku chi gu se wo i i na ga ra~~
只是不知道,这次的弯路又有多久呢,又需要多少漫长岁月来 Kintsugi 呢?
2025-12-14
@Tokyo